【文╱蕭富元、王曉玟《天下》】
紅燈,座車停在孟買街頭,聯強總裁杜書伍看著窗外街景,突然嚇了一跳。大街小巷冒出一大堆黑色「甲蟲」,像極電影「古墓奇兵」中的場景,那是孟買的三輪車、嘟嘟車和計程車大隊,在破爛貧民窟、維多利亞建築和現代化超高大樓間,一路按喇叭理直氣壯往前衝。
沒有照後鏡也從不看它的印度司機,悠哉等待永遠打結的車陣,也不急;黝黑的印度男人牽著猴子,摸到車窗邊逗人笑;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抱著更小的幼童,黏著你買一本她可能一輩子也不會看懂的《哈佛企管評論》、《美麗佳人》,甚至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舞孃》。
荒謬的和諧 兩極化的印度
漫天塵沙中,新大樓凸起。三千年不變的村莊還在,中世紀的牛車、駱駝,二十一世紀的摩登跑車、炫目莎麗,荒謬又和諧的在馬路上共存。也難怪,墨西哥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帕茲出使印度時,最大的震撼正是它兩極化對照所造成的歧異:「現代與古代、奢華與貧窮、縱慾與禁慾、草率與效率、溫和與粗暴、城市與村落……。在時間上相隔數世紀,在空間上比鄰而居。」
從空中俯瞰,印度最繁忙的孟買機場,是被亞洲最龐大的達拉維貧民窟和垃圾堆團團包圍。阿拉伯海邊的孟買,每年貢獻印度三分之一的國家稅收,半數以上的前百大企業總部基地,印度一半以上的富豪,住在跟紐約一樣貴的高級住宅。轉個頭,一千七百萬居民當中的一半,擠在孟買貧民窟。
十九歲的薩克爾就和其他十三個來自西孟加拉邦的年輕同鄉,就擠在達拉維的鐵皮屋內一間公共電話小店的三樓,和另外十戶共用一個水龍頭。白天他在十二坪大的地板上做珠繡毯子,晚上則在五顏六色的珠罐間找空隙睡覺。薩克爾每個月可以匯五百盧比(約台幣四百元)給鄉下的母親。他最大的夢想,是「開一家更大的珠繡工廠,」穿著橄欖色坦克背心的薩克爾靦腆笑說。
驚艷的成長 讓世界忘記上海
三年前就任總理的經濟學家辛格(Manmohan Singh)曾發下「讓世人忘記上海、記住孟買」的豪願。印度的確已經讓人牢牢記住。過去四年,平均經濟成長率維持八.八%的巔峰、股市成長一倍、消費力年成長率超過七%。將印度拱上金磚行列的高盛集團也估計,未來三十年內,印度將會取代日本,成為全球第三大經濟體。
印度觀光部以「不可思議的印度」(Incredible India)自我包裝,總是超乎常理的印度,在全球政經舞台上,從不讓人不意外。
前年,瑞士達沃斯世界經濟論壇大會上,印度派出有史以來最龐大的國家宣傳隊伍,斥資五百萬美元,由官員、企業領袖和十四位五星級飯店主廚組成一百五十人代表團,合演一齣「India Everywhere」的世紀大戲。
蘇黎世機場、公車、旅館、酒吧,印度無所不在,宣告「印度是世界上成長最快的自由民主國家」。
不光是塔塔(Tata)或印福思柯(Infosys)這些印度龍頭企業賣力推銷印度,就連彎腰隱身在貧民窟裡打工洗衣的印度底層勞工,也會微笑對《天下》記者說:「India shining」(印度大放光芒)。
古老的印度正用一條全新的成長走廊,翻轉自己、改變世界。
從首都德里到第一大城孟買、總長一四八三公里的德里孟買工業走廊(DMIC),在日本資金的挹注下,要將印度經濟推上另一個高峰。
坐在不到六坪大的辦公室裡,老舊辦公桌上放著大陸工程董事長殷琪送的台灣高鐵模型車,負責規劃DMIC的印度前商工部次長杜阿(Ajay Dua)一抬頭,就可以看到牆上滿滿的地圖、簡報。
「這是印度有史以來第一個集中力量改善基礎建設的計劃,」留著整齊八字鬍、一頭漂亮銀髮、能說流利英語和俄語的杜阿,在自信滿滿介紹這個耗資一千億美元重大建設的同時,仍不忘詢問來客,入境時有沒有耽擱很久。
杜阿不諱言,不少投資客捧著鈔票到印度,一出機場就被迎面撲來的塵土、破碎的道路和滿街的乞丐嚇得取消投資計劃。
杜阿指出,這條成長走廊涵蓋一億七千萬人口、面積相當於一個日本,接著還要蓋地鐵、高鐵、機場、港口、電廠,最終的目的,是要讓印度就業人口成長兩倍、工業生產成長三倍、出口總值成長四倍。
巨龍的刺激 中印的世紀較量
「印度不只要當世界的辦公室,還要取代中國成為世界工廠,」擁有倫敦政經學院碩士、孟買大學博士學歷的杜阿嚴肅地說。
這是基礎建設脆弱的印度,痛定思痛後的第一步棋。跨國企業經常拿中國來刺激印度,中國每年投入基礎建設的金額達GDP的九%,印度僅四%;中國超過八三%的道路鋪設柏油,印度只有四八%。一位台灣高科技廠商印度分公司總經理又好氣又好笑地說,在印度,不停電算是奇蹟,他在和邦政府談投資計劃時,一小時內就斷電十五次。除了硬體建設,印度看不見的軟性建設和它的經濟實力更不相稱。
印度四處可見的赤貧,令人「不可思議」。全球三分之一的窮人住在印度;有一.五億人無乾淨飲水、三.五億人每天生活費不到一美元;五歲以下兒童有四六%營養不良;六十多萬村莊中,有電力的不到一半。去年聯合國公布人類發展指數(HDI),在一七七個國家中,印度排名第一二八名,比波札那、納米比亞等非洲國家還要差,中國大陸則排名八十一。
一%的國家 印度的「奇怪」崛起
今年冬天的德里格外冷,攝氏兩度的夜晚,三輪車夫帆布一拉,就這麼家徒四壁地度過寒夜。德里往南,越過亞穆納河,到了新德里。去年四月才開幕、印度最大的購物商城大印度宮(Great Indian Palace),舒適現代的百貨廣場,每天湧入一萬五千多名消費者。百貨公司外,乞丐、街童滿街,自動門一關,也把貧窮關在門外。
印度的處境像是雜耍團頂盤子,要解決的問題太多,可用的手又太少,總是左支右絀。經濟潛力是讓人刮目相看了,但貧窮、文盲和衛生又讓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強國假象破碎一地。
儘管印度知名專欄作家尼南(T. N. Ninan)曾形容印度是「一%的國家」,落後生活改善的速度,每年僅進步一%;但是,如果時間拉回開始改革開放的一九九一年,印度這十七年間的變化,遠遠超過建國六十年的總和。
九一年之前,印度年經濟成長率還不到三%,九一年之後最差也有六%;當時印度外匯存底不到十億美元,國家幾乎宣布破產,今年一月,印度外匯存底將近兩千八百億美元,一舉超越台灣,成為全球第四大。把數字擺一邊,相較於中國等其他新興市場,印度崛起的模式,更是與眾不同。
派駐印度五年、《金融時報》華盛頓評論員盧斯(E. Luce)就用「奇怪」來總結印度的崛起。
盧斯分析,印度是歷史上唯一一個沒有經歷大規模工業化、經濟就迅速發達的國家;它同時也是現代經濟史上,第一個跳過製造業,直接發展服務業的國家,印度服務業產值就佔了GDP五四%。印度還是亞洲唯一一個不靠出口刺激成長的國家,出口經濟僅佔印度經濟成長的一七%,而除了日本以外的亞洲國家,則佔四○%。
身為全球外包業務的龍頭,印度不但靠服務業提升自己的競爭力,也連帶提升全球的生產力。印福思科前任執行長尼勒坎尼(N. Nilekani)不無驕傲地說,印度促成全球商業模式變革,讓服務的流程能夠真正做到全球化。印度模式最特別之處,在於善用它最大的弱點--貧窮--來創新。
印度企業善於質疑產業的基本觀念和作業流程,會想出用最低成本的方式做生意,以最少做到最多。
今年初,塔塔汽車跌破同業眼鏡,推出不到十萬台幣的Nano汽車,完美示範了創新大師克里斯汀生(C. Christensen)提出的破壞式創新:用簡單、便宜、便利的產品,給要求不高的顧客。
從電信、醫療到消費性產品,印度的破壞式創新幾乎貫穿所有產業,印度也將印度裔管理大師普哈拉(C.K. Prahalad)的「金字塔底端財富」的理論,發揮得淋漓盡致。兩百美元微型貸款、價格是美國四十分之一的白內障手術、全世界最便宜的愛滋病藥物和腦膜炎疫苗,都是印度的「貧窮創新」,不但改善印度本身的生活,還嘉惠第三世界窮人。全世界最大的手工洗衣廠Dhobi Ghat,是另外一個低價創新的印度式創意。
菩提樹後是一整排迎風飄逸的白襯衫、粉紅被單。位在孟買車站附近的Dhobi Ghat,一○二六個水泥坑方正排列,像是切工精細的灰色豆腐。二十六歲的馬林,繼承父親的第一○二六號坑,精明的他雇了十個洗衣工人,從收衣服、做標記、泡洗衣粉、擣衣、曬衣、收衣、燙衣服等做專業分工,在無師自通的情況下,充分發揮豐田汽車生產線多功運作、互助互補的生產效率。馬林的洗衣坑,一天可以洗好一百件襯衫,每件襯衫只要五盧比。低價高效率,這是印度個體戶的貧窮創意。
印度企業家總是說,印度模式是有人情味的資本主義。一方面是受到甘地反物質主義和第一任總理尼赫魯社會主義的影響,一方面是感受到三億五千萬赤貧選票的壓力,印度並不會犧牲多數窮人來快速發展經濟。就以處在孟買精華地段、地價總值一百億美元的達拉維為例,儘管印度政府力保孟買成為世界金融中心,在貧民窟一百萬居民的反對下,政府也還拿不出辦法拆遷。
印度政府 強國路上的絆腳石
一位在中國和印度都有投資計劃的台商比較,共產主義的中國,似乎比資本主義的印度,更懂得討好外資。至今,外商直接投資印度的總金額,還不到中國的十分之一,除了是因為缺乏大投資的製造業,「主要還是怕外資成為另外一個殖民印度的東印度公司,」《Forbes》雜誌駐香港資深記者梅瑞迪絲(R. Meredith)觀察。
諷刺的是,印度的強國之路,最大的絆腳石,並非外部的競爭或是內部的貧窮,而是印度政府本身。
世界銀行公布的各國政府品質調查報告中,特別點出印度貪腐盛行,還抨擊印度存在「令人無法接受的詐欺和貪瀆現象。」
政府體系的腐敗非常的「印度」。一個小孩在德里機場搭電扶梯不慎摔死,為取得死亡證明書,小孩父親得花三千盧比賄絡官員。印度台商之間流傳,某知名鞋業代工廠來印度找地蓋工廠,邦政府歡歡喜喜便宜賣一塊地,過了幾個月再去看,那塊地竟然在大雨之後變成了湖泊。「印度人說no problem,並不表示要在這一世兌現,可能是在來世,」常駐德里的某高科技公司總經理搖頭笑說。
此外,印度的「功能性無政府狀態」,更讓公務效率惡名昭彰。台灣某科技廠商印度負責人痛苦地說,在印度蓋一座廠房,至少要花兩年時間、蓋幾百個章才能動工,完工後又要蓋幾百個章、耗時兩年才能啟用。盧斯用「鬧劇」來形容印度式效率,他舉例,為了一張能不能用綠筆和紅筆批公文的申請書,數個政府部門、十幾位高階公務員花了整整一年時間討論,才提出「有條件使用」的折衷方案。
這是印度的黑色幽默。
多元統合 車不同軌,書不同文
已故印度專家、麻省理工學院政治學教授韋納(M. Weiner)說過,印度之所以進步緩慢、缺乏效率,是因為它很多元。
印度憲法明列的官方語言就有二十二種,二十八個邦、七個聯邦屬地各有不同稅制。在印度,每隔一百多公里就使用不同方言,鐵軌也有三種不同寬度,是典型的「車不同軌、書不同文」。
《經濟學人》專欄作家史密斯(D. Smith)也舉出,印度貨運公司下午兩點在東岸的加爾各答裝貨,第八天上午才能送到兩千一百五十公里外西岸的孟買,平均時速十一公里。這其中有三十二個小時花在省界通關和收費站。尼赫魯曾將印度比喻為一張可以重複書寫的羊皮紙,「一層在另一層之下,寫了許多事實、理念、夢想,但都無法完全蓋過底下那層。」
在一八五七年英國殖民之前,印度從來就沒有真正統一過。多元並存原本就是印度的現實,印度有八成以上人口信奉印度教,卻能夠選出伊斯蘭教總統、錫克教總理和基督教的國會最大黨主席,沒有少數統治多數的不滿。
坐在從喜馬拉雅山麓達賴喇嘛所在的達蘭莎拉往新德里的夜行火車上,南印度出生、三十八歲的軟體工程師達薇已經在美國工作七年,這是她第一次返鄉,從一個局外人的眼睛看母國,她說,「印度是一個多元統合(unity in diversity)的國度。」
據聯合國預估,二十二年後,印度人口將突破十六億,成為世界第一大人口國。印度能否以目前的速度一路穩定前進,各方沒有定論。「印度到底會不會成為重要大國,還是只是永遠在到達的路上?」英國國家廣播電台(BBC)在製作「印度崛起」專題時,如此質疑。
答案在印度農村。印度七○%的人口住在農村,如果貧窮無法改善,廣大農村的反商情結,會用選票制定不利經濟發展的政策。印福思科創辦人墨希(N. Murthy)曾公開表達,印度最大也是唯一的挑戰,是把全球化的好處帶給農村窮人。但到目前為止,農村仍然享受不到全球化帶來的任何好處,每年至少有數千農民自殺。印度知名女作家兼社會運動家洛伊(A.Roy)就抨擊,「印度不是住在自己的村莊,是死在自己的村莊。」
貧窮與農村 最大且唯一的挑戰
十分看好印度潛力的大陸工程董事長殷琪,提出另一種角度。她相信,印度的成長不是泡沫,因為印度內部有一種平衡,許多印度學者體認到,光是發展經濟不足以永續。「這種認知、這種聲音,是非常重要的,」殷琪認為,印度的「平衡」模式,對於太過追求物質的現代資本主義有正面啟發。在印度居住多年的韋納曾巧妙比喻,印度就像一輛有十二個輪子的卡車,「就算有一兩個輪子被刺破,也不會掉進水溝。」樂觀的印度人笑說,印度就像醉漢走路回家,往前走一步,隨即側邊歪兩步,不過總是能回到家。
「如果我們不夠樂觀、沒有能力從過去抽離出來,我們不會從英國人手中和平奪回自由。是什麼力量讓當時印度三億人口團結?是樂觀。印度的現代精神,就是能微笑面對無法預知的風險,」對於印度未來信心十足的印度商工部顧問杜阿說。
這是印度的復興之路,儘管顛簸,卻一路微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