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色列空軍狂炸迦薩走廊巴勒斯坦哈瑪斯基地之際,很自然地想到在耶誕前夕去世的美國政治學大師山繆爾.杭廷頓(Samuel Huntington)。享年八十一歲的杭廷頓,於一九九三年在《外交事務》發表轟動一時的〈文明的衝突?〉論文;三年後加以擴充加料成書,書名就叫《文明的衝突與世界秩序的重建》。這本書已被譯成三十九種文字,風行全球知識界,也使杭廷頓成為最有影響力和最具爭議性的當代政治學者。
其實,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乃承襲伯納德.路易斯(Bernard Lewis)的觀點,予以更深邃、更廣泛的詮釋。路易斯是英國人,在普林斯頓大學教了三十多年書,現已九十二歲,他和杭廷頓都屬於「西方至上主義者」(或「白人至上主義者」),在外交政策上也都是鷹派。杭廷頓表示,冷戰結束以後,世界衝突的根源不再是意識形態之爭,而是不同文明之間(或內部)的爭鬥。
杭廷頓強調,由於受到現代化的驅使,全球的政治沿著文明界線進行重組。具有相似文化的人民和國家正在聚合,而擁有不同文化的人民和國家正在分離。由意識形態和超級大國界定的聯盟正讓位於由文化和文明所界定的聯盟,文明之間的斷層線正在變成全球政治衝突的中心地帶。因此,一個以文明為基礎的世界秩序正在出現。
杭廷頓發表文明衝突論的文章和專書之後,肯定的聲音和否定的浪潮充斥全球學界,蔚為二十世紀末期最熱烈的一場學術、文化與政治論戰,中國大陸學者捲入的程度遠超過台灣和海外華人學者。絕大多數大陸學者對杭廷頓的理論持批判態度,他們不贊同杭氏把儒家文明和世界其他文明(特別是西方文明)對立起來,亦不滿杭氏認為儒家文明是對世界秩序的潛在威脅,更氣憤杭氏預言中國的崛起將會導致世界文明的衝突。
杭廷頓的書是在一九九六年出版,五年後發生了九一一事件。在西方媒體、政客和一般人民的心中,九一一事件不就是伊斯蘭文明以暴力挑戰西方基督教文明的例證嗎?杭廷頓的文明衝突論亦因賓拉登的「傑作」而大出鋒頭。包括季辛吉在內的一批右翼和中間偏右學者及政論家,都把杭廷頓譽為創始「圍堵」政策的外交學者喬治.肯楠以來的頭號政治理論家。杭廷頓本人對他的文明衝突論獲得血腥印證,極具學術上的滿足感;但是,批評他的論著亦隨之大量湧現,直至今天。
巴勒斯坦裔的名學者薩依德,眼看路易斯和杭廷頓蓄意顛倒黑白,視伊斯蘭如寇讎的論學態度,心中大為光火,於是在《國家》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痛斥文明的衝突乃是「無知的衝突」。薩依德說,杭廷頓是個意識形態空想家,一心要將「文明」與「認同」扭曲成已然定形、封閉的體系,「文明衝突」之說完全忽略了歷史隱而不顯的部分(如各種不同文明的相互交流、增益與分享),只急於以荒謬可笑、狹隘簡化的方式來凸顯文明的鬥爭。
薩依德以及其他學者對文明衝突論最不滿的是,杭廷頓在論述中所展現的西方文明優越感,以及其他文明皆「非我族類」的白人中心論。世人在譴責賓拉登所領導的「基地」組織恐怖分子之餘,很少人會去探討促成賓拉登採取暴力的原因,也很少人去探究美國霸權主義在阿拉伯世界的所作所為。就如同以色列數十年來和巴勒斯坦的武裝衝突,除了文明、宗教和民族不同,亦含有領土、主權、生存之爭,更有美國因素在裡面。沒有美國的大力撐腰,以色列早就不見了。今年剛好是以色列建國六十年,這是個可敬的猶太小國,但如沒有美國每年花數十億(甚至上百億)「養她」,再加上強大的「以色列遊說團」坐鎮華府,以色列也許已變成一個歷史名詞。
杭廷頓四年前出了一本《我們是誰?對美國國家認同的挑戰》,痛罵拉丁裔(以墨西哥人為主)新移民,指責他們拒絕融入美國社會,企圖分裂美國。這本立場偏頗的著作,一出版即遭到左右兩派的夾擊,有人批評杭廷頓是在鼓吹「新孤立主義者的民族主義」,因杭氏認為多元文化和全球化會危害美國的「核心文化」。所謂美國的核心文化,即指基督教、講英語、歐洲傳過來的文化與哲學,以及美國的政治與法律制度。
薩依德和杭廷頓是思想上的死對頭,如今皆已作古。美國少了兩位學術巨人,不只是美國的損失,全球文化界亦痛失兩個有開創性的學者。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